钟朋荣谈企业战略选择：垂直一体化，还是专业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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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朋荣，著名经济学家，北京大学经济学院研究员、客座教授。著有《十年经济改革》等书。
最近光伏行业在讨论一个重要的企业战略问题：企业应该走垂直一体化道路，还是应该走专业化道路？
垂直一体化指单个企业独立完成产业链的每个环节，而专业化是指每个企业只完成一两个相关环节，整个产业链由众多企业分工、协作完成。现实中，这两种战略都普遍存在，企业应该如何选择？这里，以光伏产业的战略选择为例进行探讨。
光伏产业链大致分为硅料、硅片、电池片及组件四个制造环节。对于单个企业来讲，主要有两种选择：一种选择是只做其中的某一个环节，将这一个环节做专、做精，把规模做大，把成本做低，把技术做到最先进；另一种选择是，每个环节都自己做，而且力争每个环节都自给自足、自求平衡。
从行业现状看，包括以龙头企业为首的众多光伏企业都在走垂直一体化道路，或正在向垂直一体化道路靠拢，并且，整个行业似乎正在形成一种“共识”：垂直一体化道路是光伏行业的成功道路。
01
光伏产业现状，垂直一体化的“误区”
隆基股份：隆基股份是光伏行业的龙头企业，也是垂直一体化的典型。截至2020年，硅片、电池和组件产能分别达到85GW、30GW和50GW，成为全球光伏硅片和组件出货“双冠王”。2020年，该公司实现单晶硅片出货量为58.15GW，自用26.31GW，自用比例高达45.2%。
与众多企业垂直一体化不同的是，隆基股份更是延伸到BIPV（光伏建筑一体化）和光伏制氢等环节，不断寻求更适合的应用场景。隆基创始人、总裁李振国对BIPV寄予厚望，希望花四五年时间将其打造成一个年营收超百亿元的业务板块。
通威集团：通威集团拥有规模较大的上游硅料，同样已成为包含从上游高纯晶硅生产、中游高效太阳能电池片生产到终端光伏电站建设与运营的垂直一体化光伏企业，形成了完整的光伏新能源产业链条（见表1）。2020年，高纯晶硅年产能8万吨，太阳能电池年产能27.5GW，其中单晶电池年产能24.5GW。作为双主业集团，其光伏板块营收首次超过农牧板块。
晶科能源：晶科能源也是“垂直一体化”的主要践行者。该公司拥有硅棒/硅锭、硅片、电池片、组件产能，硅片、电池和组件产能分别达到20GW、11GW和30GW。
晶澳科技：晶澳科技的组件出货量全球第三，组件产能约23GW，硅片和电池产能约占组件产能的80%。公司正在重新布局产能，力求提高一体化战略竞争优势。
阿特斯：阿特斯建立了全球化的生产体系，形成“单晶拉棒/多晶铸锭－硅片－电池片－组件”的光伏全产业链生产能力。其硅片、电池和组件产能分别达到6.3GW、9.6GW和16.1GW。
天合光能：天合光能电池和组件产能分别达到12GW、22GW，新规划硅片产能正在加速落地。
东方日升：东方日升多晶硅、电池和组件产能分别约1.2万吨、7GW和14.1GW。
光伏企业进入上下游的方式，除了投资新建外，也有合资合作、收购兼并。如天合光能与通威股份相互参股，投资年产15GW的拉棒项目和年产15GW的切片项目，共同填补硅片环节的空白。
垂直一体化不仅存在于光伏产业内部，不少非光伏企业也在向光伏产业链进行延伸，这又进一步改变了上下游关系。
02
硅料涨价加快了行业垂直一体化
今年年初国内单晶硅复投料的均价为8.76万元/吨，随后连续23周上涨，最近的成交价涨至21.31万元/吨，最高触及22.5万元/吨，半年接近涨三倍。
前不久，处于光伏产业链中游、主要从事电池片加工的爱旭股份，公开举报上游企业通威集团囤积居奇、人为涨价。
爱旭科技董事长陈刚表示，递交汇报材料的出发点是为了电站投资商、组件、电池、硅片所有企业，也包括上游材料厂商。如果行业现状持续到下半年，整个行业都会出现剧烈的雪崩。
通威股份董事局主席刘汉元则表示：“近期硅料涨价是正常周期表现，是市场规律的反应，需要大家客观看待这个事实，望行业用理性的方式去面对和评价。”
上游材料的大涨价，不排除有人为操作的影响，但主要还是因为严重供不应求的市场格局。2021年，全球多晶硅产能约57万吨，而下游产业需求高达78万吨，其中硅片产能两倍于硅料产能。很明显，硅料供给周期迟缓于下游需求扩张周期。
面对硅料产业的价格波动和今年以来的大幅度涨价，众多企业进一步强化一体化，又会为下一次硅料过剩和价格大跌打下埋伏。
不可否认，企业垂直一体化发展有优势，实践中亦有不少成功案例。但垂直一体化道路不是企业的最佳选择，也不是中国光伏行业的最佳选择。其最主要的弊端是不利于企业之间的分工和专业化，也不可能规避上游硅料的周期性波动和价格的大起大落。
03
亚当·斯密：分工是国家富裕的起点
亚当·斯密在其名著《国富论》中提出，增加财富的具体途径主要有两条：一是加强劳动分工，以提高劳动生产率；二是增加资本积累，从而增加从事生产的劳动者人数。
在他看来，无论国际贸易的发展，还是国民财富的增长，分工都是重要的起点。以制针为例，如果一根针的制作从头到尾都由一个人完成，即使他竭力工作，一天也造不出一枚针，要做二十枚，更是不可能。如果将制针分成若干部门：一个人抽铁线，一个人拉直，一个人切截，一个人削尖线的一端，一个人磨另一端，以便装上圆头。将针的制造分为十八种操作，分别由十八个专门工人担任，效率就会大大提高；再配置简单的装备，一人一日可完成四千八百枚针，效率提高几千倍。
其实，整个人类社会进步的历史，都与分工和专业化有关。无论是从采集与狩猎中分离出农业，从农业、畜牧业中分离出手工业与工业，还是从农业、工业中分离出科研、培训、物流等各种生产性服务业以及其他众多的第三产业，都是分工深化、技术进步和商品经济发展相互推进的过程。
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与信息技术的推进，分工越来越细，社会化、专业化、市场化、国际化成为必然，是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
这种分工有很多好处：有利于劳动熟练程度的提高，有利于减少劳动者转移工序的时间；每个人只做一件事，容易改进技术，有利于技术创新；分工促进交换，促进商品经济和国际贸易的发展。
04
浙江经济成功之道：深度分工、紧密合作，集群发展
浙江的县域经济在我国处于领先地位，而且具有标杆意义。2020年的全国“百强县”，浙江数目居第一，达到24席，而中西部多数省区只有一两席，为什么差距如此之大？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分工和专业化。
浙江县域经济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专营店”经济，而中西部多数县市都是“杂货店”经济。所谓“专营店”，就是一县一品；所谓“杂货店”就是产业门类多而杂。
在上世纪90年代，浙江经济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以家族企业为主体。当时，家族企业普遍存在规模太小的问题，小到不足以单独生产一个产品。
为解决企业规模太小的难题，浙江人采取的办法就是分工协作。我在台州研究摩托车产业，发现一个台州市就有上千家“企业”生产摩托车。所谓“企业”，就是夫妻俩，十几万资金，雇用了几个员工。这么小的企业怎么生产摩托车？而当时国内最大的摩托车企业济南轻骑是上市公司，要规模有规模，要资金有资金，要人才有人才。
办法就是八个字——分工细化，配合紧密。具体操作方法是，将摩托车拆开制造，每个企业只生产摩托车上的一两个零部件。十几万资金、几个员工，生产一个完整的摩托车其规模太小，但生产摩托车的弹簧或螺丝等零部件，规模就不小了。张家生产螺丝，李家生产弹簧，通过市场交易进行组装，加在一起就是摩托车。
通过分工协作，不仅有效突破了家族企业的规模局限，更为重要的是，每个企业的老板和员工从早到晚只做一件事，只思考一个问题，就容易成为专家。张家只思考螺丝，李家只研究弹簧，通过这种深度的分工和专业化，要不了多久，张家就成了螺丝专家，他家集中精力将螺丝做到全世界最好；李家就成了弹簧专家，他家集中精力将弹簧做到全世界最好；大家合在一起，就是全世界最好的摩托车。结果，济南轻骑被他们打败了。
“分工细化，配合紧密”是指企业的专业化，即每个企业只生产产品的某个零部件；数百家、上千家企业联合起来共同生产一个产品。在浙江，这种企业的专业化又是以县域经济的专业化为前提，即“一县一品”。
一个县集中生产一种产品，每个企业生产该产品的某个零部件，大家不仅可以分工细化，合作起来也很方便，因为大家都集中在一个县，甚至都集中在一个县城。在这种产业集群和社会分工的条件下，每个企业都只是完成其中很细小的一个环节，大家做起来都很轻松，创业也很容易成功。
浙江的县域经济模式对中国光伏行业的启示，不仅仅是“分工细化，配合紧密”这种分工协作的商业模式，更重要的是企业之间的合作精神和模式背后的“双赢文化”或“共赢文化”。
05
安阳机床厂：九个字为什么能省一个亿？
2002年，《中国经营报》发了一篇长文《九个字省了一个亿》，记载了当时我们为安阳机床厂提出的一个战略方案及其实施效果。
安阳机床厂当时是国有企业，主要生产有几百个零部件的数控机床，经济效益不理想。调研后发现，该企业在战略定位上的弊端是“小而全”，所有零部件都是自己生产。于是，安阳机床厂就提出了“九字方针”：两减、两买、一扩、四提高。
两减：减少固定资产投资，减少生产环节。
这是“九字方针”的要点，就是自己不要生产所有零部件，而是集中精力做好少数关键零部件，做好“三最”即自己最具有优势、最容易形成优势、能产生最大价值的环节，其他环节统统外包；在安阳及周边地区培养大量的零部件供应商。
通过“两减”，节省了大量资金，用于“两买”：买脑——引进研发人才，买嘴——引进市场营销人才。
一扩：增资扩股。
四个提高：提高关键部件生产能力，提高产品组装能力，提高新产品开发能力，提高市场营销能力。
在市政府支持下，安阳机床集团将“九字方针”全部付诸实施，并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原来计划扩建的部分厂房不再修建了，由此节省了几千万元投资；流动资金也大大减少，共节省了上亿元资金。
因为将更多的资金和人力用于“四个提高”，企业在随后的几年内，生产能力和销售收入大幅度提升，经济效益也大幅度提高。
安阳机床集团“九个字省了一个亿”的故事，以一个生动的个案进一步证实了分工和专业化的优越性。
06
垂直一体化不是解决产能失衡和价格波动的良策
解决光伏行业产业链的内部失调问题，有多种办法，如增设期货品种，上下游企业之间的股权合作，长期供货合同，政府储备调节，企业垂直一体化等。在这众多办法中，企业垂直一体化并非是最佳选择。
首先，企业垂直一体化以牺牲社会分工为前提。光伏产业垂直一体化发展，少则涉及硅料、硅片、电池片及组件四个环节，多则涉及更多的环节，如隆基股份的垂直一体化。每个企业都在各环节进行布局、发力，会导致重复投资、重复研发。从整个社会来看，必然造成巨大的资源浪费。
整个光伏行业似乎正在形成一种“共识”：垂直一体化是行业的成功之道。这一点值得探讨
然后，每个企业都很难打造自己的核心竞争力。虽然都是光伏行业，但各环节实际上完全不同。隔行如隔山，要在每个环节都打造核心竞争力，与每个环节的强手都竞争，一般是很难做到的。
最后，越来越多的企业选择垂直一体化，会导致整个行业无序扩张。因为产能是动态的，为了能长期保持优势，各个企业都需要在不同环节补短板、不断扩大产能，这会导致整个行业的产能加倍放大，可能出现灾难性的后果。
总之，企业的战略选择，应该是集中资源在一个环节打造核心竞争力，然后用自己的核心竞争力去整合上下游资源。企业选择垂直一体化还是选择专业化，说到底，要看哪种战略更有利于打造核心竞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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